一步一探,煙霧繚繞,在視線模糊的情況下,
沿著接近七十度傾斜的階梯往下走,每一步都踩得膽顫心驚,
越是前行,震耳欲聾的歌聲逐漸將我包圍。
空氣裡,混雜著酒與菸的刺鼻氣味,眼前的人們恣意地擺動肢體,用我陌生的語言,接近嘶吼般地唱著歌,彷彿將那些生活的苦悶,全寄託在旋律中。
這裡是新竹火車站周邊的印尼餐館,每逢假日,店內滿是印尼籍移工的身影,而靠近櫃檯處有一扇門,熟悉的顧客會知道,開門後往下走,又是另一個天地。
我緩緩接近,眼前約莫十個人正盡情唱著歌,他們或坐或站,隨著歌聲搖擺、狂歡,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的存在。
總算,在黑暗中,我搜尋到她的身影,隱約看見那一閃一閃的金色耳環,還有那有著燦爛笑容的臉孔,我想辦法穿越人群,碰觸她的肩膀。
「嘿!妳來了!」
她拉著我一起坐著,並大聲地向周邊人解釋我的到來,即使我聽不懂對話內容,從肢體語言中依然能感受到,他們相當熱情地接納我這位素昧平生的臺灣人。
「嘿!妳來了!」
她拉著我一起坐著,並大聲地向周邊人解釋我的到來,即使我聽不懂對話內容,從肢體語言中依然能感受到,他們相當熱情地接納我這位素昧平生的臺灣人。
這就是來自印尼的Cnta─我的家教家庭所僱用的家務移工。Cnta在臺灣工作已逾十年,能說得一口流利中文。當她聽聞我想嚐試印尼美食,請她推薦幾間餐廳時,她說:
「火車站附近最多了,我星期天放假,可以帶妳去!」
於是,她給了我機會,走入移工們的假日生活。
「火車站附近最多了,我星期天放假,可以帶妳去!」
於是,她給了我機會,走入移工們的假日生活。
「這些都是妳的朋友嗎?」
我忍不住開口問道,大家的互動,像是熟識多年般的熱絡,
彼此間勾肩搭背,談笑聲不絕於耳。
Cnta解釋,「我們都是第一次見面!想唱歌的自己走下來,印尼人就是這樣,很熱情,大家都是朋友。」同樣來自印尼,來到異鄉工作,許多心事只有彼此能訴說,即使初次見面,也能快速地同理對方的感受,親疏便不再那麼重要了。
接著,Cnta帶著我走上樓梯,前往櫃臺點餐。當室內燈光打在她的身上,我才看清楚她的裝扮,戴著一條長項鍊、金色耳環,身著熱褲與絲襪,她說,「一個月只休這麼一天假,當然要穿漂亮一點阿!」平時,為了方便勞動,只能穿著輕便的家居服,而此刻的她,整個人亮了起來,眼眸中藏不住自信。
環顧四周,來到這裡的移工們,不論男女,看起來都是精心打扮過,也許,那自信的神采掩飾了深埋在心底的酸楚,看似輕盈的步伐,其實拖著沉重的故事。
15歲的Cnta甫從國中畢業,便因故失去了父親,她的母親得獨立扶養兩個孩子,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供她繼續升學,於是,她獨自前往首都雅加達工作。
兩年後的某天夜裡,一場夢改變了她的人生,她說:「我夢到自己坐在飛機上,不知道要去哪裡。」因此,萌生了出國闖盪的念頭,她開始學習中文,積極尋找仲介公司,希望能一圓夢想。
兩年後的某天夜裡,一場夢改變了她的人生,她說:「我夢到自己坐在飛機上,不知道要去哪裡。」因此,萌生了出國闖盪的念頭,她開始學習中文,積極尋找仲介公司,希望能一圓夢想。
起初,丈夫相當支持Cnta的決定,他們育有一兒,即使捨不得離開兒子,她依然堅持出去闖一次,希望能擁有比現在更好的收入。懷著期待的心情,Cnta踏上了臺灣,在高雄岡山一處養老院,負責照顧一位老先生。然而,隨著待在臺灣的時間越久,她隱約感受到,丈夫的態度不一樣了,不再每天要求視訊、通電話,尤其當Cnta分享生活瑣事時,曾經最親密的伴侶卻總是意興闌珊。
也許是寂寞,也許是無法適應新的親職要求,留守在家鄉的丈夫,整整三年見不到自己的老婆,終於,Cnta的丈夫開口揭露了最殘忍的事實─
「他說自己已經愛上別人了。」
「他說自己已經愛上別人了。」
Cnta永遠記得那一天,心被狠狠撕裂般的痛。
白日,她一如往常,盡心盡力地照顧老先生,沒有任何人查覺到異狀,在別人的眼裡,她依然是那位愛笑的女孩。
夜深了,她才能掙脫情緒勞動的枷鎖,心痛得哭到睡著,又哭著醒來,無數個夜晚,獨自承受:「我不敢告訴媽媽,怕她會擔心。」
她明白,身處在異地,重要的人際網絡起不了作用,即使向親友哭訴,也只會讓她所在乎的人一起煎熬,卻改變不了任何既定的事實。然而,最傷人的不只如此,她的丈夫甚至狠心地切斷她與五歲兒子的連絡方式,至今,七年過去了,依然沒能親眼見到她的寶貝。
一個單純想出國的念頭,竟瓦解了她的家庭。
離婚後,為了撐起家裡的經濟重擔,Cnta選擇再次回到臺灣從事家務工作,她已經忘了這原本是她的夢想,曾以為乘著飛機,通往的是天堂,此刻卻像是不幸搭上一班墜毀在海裡的飛機,不會游泳的她,在海中央載浮載沉,瀕臨死亡。即使處境艱難,她仍存有求生意志,冀望能再見到兒子,若是努力掙錢,能讓他過上好日子,那麼再辛苦,她都心甘情願。
第二次來臺灣,工作地點仍然在高雄岡山,Cnta走入了一個家庭,負責一位失智爺爺的生活起居,這並不是容易照顧的案子,但她為了賺錢,咬牙接下工作,每天都過得心驚膽戰,深怕爺爺亂跑而失蹤。三個月後,爺爺過世,她失業了,只能靜待仲介公司的轉介。
回憶起那些等待的日子,Cnta說,「這間位於高雄岡山的仲介公司,對我們很不好」,每當移工與受僱家庭發生衝突,仲介公司並不會積極處理,反而希望移工們忍下來,凡事以受僱家庭為重,因此移工們受的委屈只能自己吞下。漫長且望不見盡頭的等待,加上已長達一個月沒有收入寄回家,又被迫在公司裡從事打掃工作,且未支薪給她,對她而言,這段時間非常難熬。
後來,換了仲介公司,她到了新竹山區照顧行動不便的爺爺,Cnta必須每天幫他復健,但爺爺覺得疲憊,復健過程中的疼痛也讓他害怕,因此時常拒絕她的協助,結果,奶奶誤以為是Cnta偷懶,不準時替爺爺復健,甚至說重話:「我有的是錢,外勞再請就有了!」
在僱主眼中,家務移工不過是一項商品,不滿意還有退貨的權利,雖然僱主可能因為這段家務移工轉換期,產生了額外的經濟與照顧負擔,然而,在這樣的情況下,移工並沒有甘願承受損失的權利。
Cnta再次失業,但僅僅等了幾天,便得到工作機會。但殊不知,又是另一場惡夢的開始。當她提及苗栗頭份的受僱家庭,語氣明顯變得激動,「那個奶奶每天都說我偷錢,我講的話他們都不相信!」
即便她發現是那位奶奶有將鈔票隨手亂放的習慣,他們一家人,依然帶著懷疑的眼光審視著她,面對那些傷人的言語、不實指控,她的壓力大得無法承受,最後,忍無可忍,她主動打給仲介公司談離職,這是她唯一一個主動離開的工作。
即便她發現是那位奶奶有將鈔票隨手亂放的習慣,他們一家人,依然帶著懷疑的眼光審視著她,面對那些傷人的言語、不實指控,她的壓力大得無法承受,最後,忍無可忍,她主動打給仲介公司談離職,這是她唯一一個主動離開的工作。
對她而言,主動離職,需要極大的勇氣,面臨的是漫長的待業時間,完全沒有任何收入,甚至連住宿,都仰賴仲介公司協助。更無奈的是,她無法自由選擇僱主,深怕下一次的遭遇會更加艱難。
「我覺得很幸運,遇到了現在的僱主。」
這一句話,Cnta連續講了好幾次,當我們聊到這裡,她的眉頭也稍微放鬆了些。剛剛那幾分鐘的談話,積累了無數苦難,如今,緣份領了她進入友善的受僱家庭,被好好對待。
這一句話,Cnta連續講了好幾次,當我們聊到這裡,她的眉頭也稍微放鬆了些。剛剛那幾分鐘的談話,積累了無數苦難,如今,緣份領了她進入友善的受僱家庭,被好好對待。
即使曾有過許多不愉快的經驗,Cnta依然認為自己比其他人更加幸運,
她說:「要遇到好的僱主很難,還有好多人比我更慘,有的常常被打,有的還被強暴。」
休假時,她在印尼餐館與其他人交談的過程中,偶爾會得知一些駭人聽聞的案例,活生生地折磨著這些移工們。她們遠離故鄉,努力工作,委曲求全,不懂怎麼向外求助,比起自己的權益,移工們更害怕失去工作機會,他們更捨不得斷了金援之後,讓原鄉嗷嗷待哺的孩子與年邁的雙親受苦。
她說:「要遇到好的僱主很難,還有好多人比我更慘,有的常常被打,有的還被強暴。」
休假時,她在印尼餐館與其他人交談的過程中,偶爾會得知一些駭人聽聞的案例,活生生地折磨著這些移工們。她們遠離故鄉,努力工作,委曲求全,不懂怎麼向外求助,比起自己的權益,移工們更害怕失去工作機會,他們更捨不得斷了金援之後,讓原鄉嗷嗷待哺的孩子與年邁的雙親受苦。
「現在的工作,每天都會讓我想到我的兒子。」僱主的三個孩子與自己的兒子年齡相仿,她將對兒子的愛與關懷,投射在他們身上,視如己出。親子關係的斷裂,是Cnta心中最大的痛楚,她在兒子成長過程中缺席了,沒有機會看著他上學,聽他分享在校生活,因此,她每天會花一些時間,與孩子們聊聊天,從他們的故事中,試圖拼湊出對於兒子生活的想像。
她很想念兒子,無時無刻都是,總是恨不得自己睡一覺醒來之後,發現這全是夢境,親愛的兒子,依然躺在她的身邊,睡得香甜。
Cnta的手機桌面,是她那十二歲的兒子,長得與她有幾分神似,但人像不甚清晰,像是偷偷進行拍攝而取得的照片。她承認,這是拜託她的母親與姊姊,在前夫家埋伏,等候了數個小時,才終於看到孩子的身影,便迅速地拍了幾張,傳給遠在臺灣的Cnta。
「原來長這麼大了啊……,我都快認不得了,他還記得我嗎?」
濃厚的思念之情,溢於言表,卻因為這些年的隔閡,她不僅對孩子感到陌生,也害怕自己在孩子的心中已經失去意義,母親的角色永遠被另一個女人所取代。
「原來長這麼大了啊……,我都快認不得了,他還記得我嗎?」
濃厚的思念之情,溢於言表,卻因為這些年的隔閡,她不僅對孩子感到陌生,也害怕自己在孩子的心中已經失去意義,母親的角色永遠被另一個女人所取代。
她的害怕,並非沒有原因。
透過朋友的幫忙,Cnta拿到了前夫家的電話,某一天,她鼓起勇氣播出號碼,當電話那頭傳來一位男孩開口說話的聲音,她頓時淚如雨下,即使多年未見,但Cnta只要聽一句就相當肯定,電話那頭就是兒子的聲音,這是多麼難得的機會啊!
然而,當她對電話另一頭的男孩訴說滿溢的想念,卻只換來一句:「妳是誰?」男孩顯然已經對親生母親的聲音感到陌生。最後,她只能不斷喃喃低語地說「我是媽媽,能不能說一句想我……」,直到這通電話被毫無感情地掛斷,她心碎滿地。
透過朋友的幫忙,Cnta拿到了前夫家的電話,某一天,她鼓起勇氣播出號碼,當電話那頭傳來一位男孩開口說話的聲音,她頓時淚如雨下,即使多年未見,但Cnta只要聽一句就相當肯定,電話那頭就是兒子的聲音,這是多麼難得的機會啊!
然而,當她對電話另一頭的男孩訴說滿溢的想念,卻只換來一句:「妳是誰?」男孩顯然已經對親生母親的聲音感到陌生。最後,她只能不斷喃喃低語地說「我是媽媽,能不能說一句想我……」,直到這通電話被毫無感情地掛斷,她心碎滿地。
這時候她才明白,原來,自己早就不再被需要了。
說到這件事,Cnta再也忍不住情緒,低著頭,兀自垂淚。心疼之餘,我為自己的無力感到愧疚,移工們歷經的苦難,究竟該如何解套?他們應有的權益,誰來發聲?
天色暗了,Cnta說,她還想去一個地方散心,我隨著她的步伐,來到了新竹火車站前廣場,外圍有賣小吃的攤販,正中央則是許多正在練舞的學生。
然而,在較為安靜的一隅,能見到許多外籍移工,有些成群,也有人獨自坐著,他們的內心也許有著千愁萬緒,此刻,才得以喘息。
然而,在較為安靜的一隅,能見到許多外籍移工,有些成群,也有人獨自坐著,他們的內心也許有著千愁萬緒,此刻,才得以喘息。
「我好想回家,我的家鄉有好多星星。」
一千多個日子,她被綁在這座抬起頭卻望不見星空的城市。
然而,我看見了星星,在她的眼底,那是淚水,正閃爍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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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記錄下人的美好與生活中的每一瞬感動,為這個世界帶來一些好的改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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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陳妍媗
來自臺中大雅—寧靜純樸的小麥之鄉。 喜歡聽故事,更愛發問。 有顆溫熱的心,期許自己能用文字、影像,記錄下人的美好與生活中的每一瞬感動,為這個世界帶來一些好的改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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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在地素描 系列】
在地素描系列的文章,
是聽旅行希望,除了「好玩」系列之外,
更深入的告訴大家,每個地方正在發生的人、事、物
希望透過「好玩」與「素描」系列結合
讓一個地方更立體的展現在大家眼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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